那是在三年前的某天,基金會通知我有一個個案在我家附近,因為地緣關係,
希望由我來幫忙,那是一個肺癌的case ,案主 74歲,是三級貧戶又是獨居老人,雖然姐妹都住在附近,但是因為各自都有家庭沒有辦法照管,所能做的只有負責他的三餐。

第一次去到案主家中時,有一股地氣來的霉臭味,磚房沒有加塗水泥,有幾根草露在外面,房子只有一個房間,大廳也是臥室, 臥室也是飯廳。有一個很小的廚房在側邊,裡面的鍋具有些生鏽,全部的照明只有頭頂上一個60w的燈泡,我想就算一個健康的人住在裡面不生病也難,更何況他平日都是吃些醃漬物。

我所做的工作是負責接送他去醫院裡面做放射性治療。其實還有另外一個家屬陪同,但是因為他們都不認識字,所以還需要幫忙文書上的處理。

第一次載阿伯的時候,他不是很高興,臉上非常的冷漠,我想一個人得了癌症,
誰也不會高興,更何況需要接受別人的幫助,我伸手要去攙他也被他回絕了。
一路上30分中的路程只能和他的妹妹說話,聊一點家裡的事情,我偷偷的看他的反應,他的臉非常的僵硬,一副覺得自己很倒楣的樣子。

一般來說,獨居老人之所以會獨居的原因大概有幾項:
沒有結婚的,可能是因為太窮或是生活習慣不好,因為當時的年代並不流行不婚。
如果一個人不想要組織家庭,那是會成為別人眼中的異類的。如果是結了婚的話,
可能是子女不奉養或是子女早自己喪生。如果是子女不奉養,又有可能是因為不願意或是沒有能力,不願意的原因又有可能是因為是有家庭問題,除開這些原因之外不大有傳統的老人願意獨居,因為身體不好也需要人照顧。

到了醫院之後,醫生跟我分析病情,他說他的癌細胞位置在肺部的肋骨附近,
因為太過於靠近肋骨,即使是手術也沒有多餘的皮可以縫合,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放療,當時他的情形已經在第三期了,因為我當時是個SOHO族在家裡面工作
帶他去的時候就當作是出外散心,當然對於生病的人來說那就不是散心了。

每次做完之後他的身體就更加虛弱,手腳僵硬也吃不下東西,吃了一點就會吐出來,做了一個月之後,他說他受不了不想去做了,雖然再三的勸他他就是不願意去了,家屬的意思是說那就請一個看護給他,日夜的照顧他。

後來從別人那裡聽到說在草寮有個人很厲害,什麼都能醫,收費也只有一點點,
因此載他去看看,那種治療是用一種多種草藥製成的丸藥,貼在病人的穴道處
該處會開始發熱,如果貼個四小時的話甚至會有點焦灼,因為這樣的療法並不是侵入性的,就想著試試看吧,也許能好也不一定,雖然車程是 50 分鐘。

那人其實挺好心的,聽說他的病是肺癌也不願意收錢,只是盡心給他治療,又說了哪些東西不能吃,應該怎樣吃食之類的,這時期因為他妹妹要工作了,我又與他比較熟悉了,所以都是我自己一個人來。

因為兩個人要坐在車子裡面50分鐘,如果不說話不是很好笑嗎? 因為我就像傻子一樣跟他說些家裡的笑話給他聽,他從來沒笑過,我也越來越覺得自己是個白痴。
過了一段時間,也能跟我對上幾句,後來就比較有話講。

有一次經過海邊,他跟我說了他年輕時候的事情,他年輕時是個捕魷魚的海員四處漂泊,很多國家都去過,年輕時有很多漂亮妹妹喜歡他,出海的時候鹹鹹的海風吹著,天上的海鷗就在他們的頭上,大海非常遼闊,有時候下雨有時候天晴,他們捕了魷魚之後直接曬在船上,海上沒有蒼蠅,曬出來的魷魚有日頭香,咬勁就別說有多好了,說這些事情的時候,他的臉上充滿了光彩,眼睛特別發亮。看上去一點也不像個癌症病人,我看他說著也感覺自己就在船上,海風吹著臉發刺。

有時候我也在家裡煮一些東西送過去給他吃,有時候是肉粥,有時候煎條魚,看他津津有味的吃著,自己也覺得很開心。

不過因為癌細胞急速的擴散,他的胃口越來越小,每天吃的東西都很有限,我常鼓勵他要多吃點才有體力可以抵抗病魔,這時候的他已經很嚴重,一天睡不到兩小時,因為不管怎樣躺著坐著或是站著都很痛,我們去看他的時候,他已經非常虛弱。即使是昏黃的燈光也沒有辦法把他的臉照得有精神些,臉上看來青青的,凹陷的腮骨和突出的顴骨造成一種奇異的陰影,好像肉類一樣有種螢光的青色,看起來頗為駭人。

有天看完治療,在回來的路上他因為翻胃在路上吐在車子的皮椅上,我馬上停下車來幫他處理,他嚇壞了直說著對不起對不起,我說沒關係沒關係,他還是一直道歉,我說不好意思沒有乾淨的衣服給他換,座位也髒了讓他先坐到後座去,我看著他不知所措的樣子,生病的人身體已經不舒服還要為了這一點小事情道歉,心中感到一陣酸楚。 我緊緊的握著他的手大聲的對他說真的沒有關係啦! 車子再洗就好了啊! 他才安靜了下來

身體病痛的折磨越來越大,他已經幾乎沒有辦法睡覺,有一次治療回來的路上,
我把坐椅放低讓他舒服些,他竟然睡著了。雖然已經到家了,我決定不要叫醒他,那天因為要辦很多事情,一路上載著他跑著跑那的,車門開開關關,他竟然還是可以繼續睡著。午後的陽光透過玻璃照在他的身上,他睡著很熟很舒服,原本青色的臉似乎也有了光澤,就好像潮濕的棉被在日頭的照射下,逐漸變得鬆軟起來。

我真希望時間就停留在那ㄧ刻,他沒有經歷後來的痛苦折磨,因為他後來的痛苦越來越加深,已經到了一點都無法好好吃睡的地步,身體上的痛苦使他的脾氣越來越差一天到晚都想死去,看護換過一個又一個,大家都受不了他日夜不休的高聲咒罵。最後家屬決定把他送到專業照顧的安養院去,那家安養院其實設備不夠好,但是對於已經痛不欲生的他來說,好與不好已經沒有多大關係了。最後一次去看他的時候,他已然全身發黑,癌細胞擴散到全身,過了兩星期他就往生了。

家屬對我說因為他死的很慘,平日家裡和佛道中人沒有往來,希望有德高的人可以幫他助念,讓他的靈魂解脫可以早日超生,因此拜託基金會的師姐師兄們來幫他助念。 我則因為一來也不會誦經,加上也有事情一直等到事情處理完畢,才飛車一小時趕回去,幸虧跟著家屬一起答謝師兄姐們的幫忙,那天天氣很冷,大家白天都要工作,晚上還要到陰森森又髒又亂的殯儀館去助念,實在很感恩。

站在靈堂前面望著他的照片,看起來和他的名字一臉凶像,想起他這一生也漂泊也瀟灑,不知道在最後的日子裡,那些鹹鹹的海風,頭上的飛鳥是不是出現過
嘴巴裏面是不是也啖起咬勁十足的魷魚。我不知道…也沒有機會知道了.

我站在他的照片前面對他說:「你這一生辛苦了,希望你以後保佑你家裡的人大家都平平安安的。」想起這半年跟他相處的時間,從冷漠到熟悉,從陌生到像親人般的情感,然後生命就從我的手中逝去了,十分感慨。他的姐妹和小輩們披麻帶孝一字排開,大姐看到我忍不住抱著我放聲大哭。叫我要經常去看看他們。

這種情感的失落是難以修補的,當你對一個人付出這麼多,把他當成你的親人,
然後有一天你看他這樣痛苦的離開…之後的幾天我都沒有什麼感覺,很冷靜的向基金會報告事情的處理進度,並且在報告上面寫上結案。另外我告訴負責的
宋小姐,請他在半年之內不要排給我任何癌症病人的個案。她很理解的說好。

過了幾個月之後,有一天我開車在路上,又是一個溫暖明媚的午後,我忍不住把車子停在路邊。燦爛的陽光從車窗玻璃照射進來,光線攤在隔壁的側座,皮椅被照射的柔軟起來。我彷彿看到魷魚伯溫暖舒服的坐在那裡,緊閉雙眼穩穩的酣睡著。控制了很久的情緒在那ㄧ刻終於爆發,我趴在方向盤上面放聲大哭,讓當時沒有流出來的淚水盡情的宣洩….

後來我還是繼續的接下癌症病人的個案,也還是有想哭的時候,不過我想,
「這就是人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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