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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ksheng (傳說中的小森林) 看板: Mountains
標題: 文章一篇
時間: Wed Aug 19 04:01:34 1998
閱讀楊南郡的經驗,要從他與妻子徐如林合著的第一本報導文學「
與子偕行」開始罷!
「與子偕行」一篇名,雖是他記載一個阿美族青年與來自東京帝國
大學的博物學者鹿野忠雄,二人縱橫台灣高山地帶進行調查的溫馨故
事,但它卻也是楊南郡與妻子徐如林結褵十五年,攜手一步步登上百
峰山岳勘察的最佳寫照。
不過最較人印象深刻的則是全書末的一篇小品文「飄鳥精神」,文
中,對於大多數人默許或認同的大專青年老是圍著營火堆,玩些帶動
唱遊戲的自強活動,提出質疑與批判:十九世紀末,德國青年發起飄
鳥運動,學習候鳥精神,在漫遊於自然中追尋生活的真理,在自然中
歷練生活的能力......
接觸楊南郡的經驗,就從八月起。
這天下午,他非常忙碌,花了二年的時間譯註的日據時代人類學鳥
居龍藏的調查文獻,以及伊能嘉矩的踏查日記即將出版,他有電話要
回,有一大本一大本的文章待校,還有出版社就將取走而為校完的稿
子,稿件上的註解比翻譯原文多,校正後的字句像重新改寫的新文
章。只見他匆忙上下樓梯數回,不曉得是不是他的口頭禪,「等我一
分鐘」,他說了三、四次,最後,我不禁笑開來。
嘆了一口氣,似是下定決心,他安穩地坐定,思路也較清晰有條
理,他很健談,說話直來直往,尤其言談間完全無隱他對於伊能、鳥
居及劉其偉等人不勝嚮往的心情,「劉其偉說過一句話很有意思,大
意是說,只等你把經費拿來,我隨時都可以出發,連行李也打包好
了。這是精神層面的問題,他都八十幾歲了,還有一個積極進取的
心,我的確很欽佩他,我相信他真的有那份活力,可以馬上出發到一
個陌生的地方去。」懂得欣賞別人的優點,這份自信應是來自於他也
同樣的肯定自己。
初次見面不如預期嚴峻的楊南郡,走起路來步伐甚至不太平穩?
幾天之後,他露出腳傷的部位,原來一個多月前,他參加噶瑪蘭之
夜的活動,夜裡沿著濱海公路返回台北,黑暗間與來車對撞,車子撞
得稀爛,他踩油門的右腳踝則紅腫瘀血至今不退,果真如他所言,平
地也許要比山林更危險。
儘管醫生囑咐他不得登山、禁止涉水,他還是帶著我們爬上山區去
看他最喜歡的植物「羊齒」,喜歡的理由則是「很台灣的感覺」。
戴上手套,腳穿三雙襪子,拭汗的毛巾綁在脖子上,粉紅色筆套、
鮮黃筆桿的筆掛在頸上,除了不易弄丟也便於隨時拔開筆蓋記錄,鮮
豔的顏色考慮到在黑暗中一眼就看得見,左口袋置放的是高度計,為
了時時確定方位,方向針顯露於外,量尺與筆記本則放於右帶,刀和
水壺放在背包易取之處,全副裝備,嚴謹得一絲不苟。
背著登山背包,他說以往大約要負重三十公斤,不過,近來學生體
諒它的年紀,只肯讓他背著一半的重量上山。
一踏入綠色地帶,楊南郡似忘了腳傷,又像變了個人似的,彷彿可
以感覺他渾身汗毛豎直,蓄勢待發,他行動快速,神情漠然,不發一
言地直向上走,目光銳利地注視四周,鷹般的眼神不放過任何獵物,
完全不若最初看見的熱情急切帶點慌亂的楊南郡。
這是他的世界。
他屬於山林。
台灣稀有動物
有一回,會議結束後,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前所長劉斌雄,當
著眾人面前,突然喊了一句:「楊南郡,你是稀有動物!」楊南郡心
頭一驚,奇怪之餘,劉斌雄接著又說:「現在懂古日文的人不多,即
使懂也沒有到山地探勘調查的經驗,你不但二者都有,六十五歲了還
跟著青年學生跑來跑去,這麼活躍,難道不是稀有動物?」本以為挨
了罵的楊南郡鬆了一口氣,笑了起來。
原來,楊南郡正在翻譯的鳥居龍藏、伊能嘉矩的報告,是以古日文
寫成的,但即使難懂了古文獻上的文字,少了山地的知識經驗,還是
無法解讀其中的意義。
他想起自己三十年的山林經驗,一邊回到歷史現場、一邊對照伊能
與鳥居百年前行腳台灣留下的調查記錄,一邊翻譯、也一邊隨著鳥居
的快樂痛苦而心情起伏,感到伊能生命遭遇危險而熱血翻騰。「透過
文章和自己的田野經驗,我一直再回想,等於我生活在一百年前,那
種趣味無窮!那些風俗已消失,景物可能改變,但我還能坐在沙發上
體驗一百年前的事蹟,這比看小說還要深入,小說是創造出來的,我
看見的卻是實實在在的東西。」
「不管在學術上或地理上的探勘,都是一個對未知的挑戰,接受挑
戰就是精神上的快樂。」
探險,像是楊南郡血液裡最活躍的因子,促使他向每一個陌生空白
的領域出發,那是精神與肉體的訓練,他說。
十四歲,從軍報國
第一次探險,在還未進小學前。
楊南郡牽著媽媽的手,興奮地從鄉下到台南市區逛街買東西,一家
商店玻璃窗內擺設的模型飛機,吸引了他停下腳步,他目不轉睛盯著
轉動的模型飛機,不曉得過了多久,等他回頭轉身一看,母親和姊姊
已不知去向,走失的他,被一個酒家女撿走,收留一夜,隔日一早聯
絡上了媽媽,才把他領回去。
初次探險,只有短短的十幾個鐘頭。
對飛機的好奇與迷戀,數年後又把楊南郡帶入另一個探險的世界
裡。1944年,太平洋戰爭,戰況正值激烈,青年兵死傷慘重,日本政
府於是動員年滿十六歲的少年,預備調往日本支援戰事。
一艘艘載滿台灣少年子弟的船隻駛往日本,船上還坐著一個不符年
齡規定的小孩,那是十四歲的楊南郡。
「我是志願去的。」至少在戰爭結束前,楊南郡一直都認為自己是
日本人,出生時他的戶籍列的是大日本帝國國民,受的是日本教育,
與人交談使用的是日語,解釋當時時代背景,楊南郡說「你的國家和
他國作戰,你當然要報國啊!」從軍是他完成開飛機的夢想,尤其國
難當前,熱情的楊南郡很快的報名參加少年航空兵,後來年齡與規定
不符,他又退而求其次,參加海軍飛機製造廠,做個製造飛機的小學
徒,他想:「不能開飛機,做飛機總可以吧。」
「我做的事零式戰鬥機,當時我們發展好幾種新的機種,尤其是雷
電,肚子稍胖,上升力強,專門應付B24轟炸機。」楊南郡被分派到
奈川縣海軍航空技術廠裝配引擎,那段時間他最開心的莫過於看到自
己參與製造的飛機一出廠,立刻就出戰B24、B29轟炸機,完成任務,
那份滿足可以持續許久。
學習ㄅㄆㄇ
原本年滿五年才可以返回台灣的規定,因為戰爭的結束,楊南郡提
前退役,他穿著肩膀上過著一顆「梅花」的軍裝從日本歸來,一場戰
爭的變遷,二年半的軍旅生涯,他發現不但他熟悉的日語被「國語」
取代,同年齡的小孩也都升上國中,他卻連個學校都沒有。
回到家鄉台南,好不容易找到一間私立商業學校,馬馬虎虎地就讓
他直接升上二年級。
國中二年級下學期,楊南郡正式開始學習ㄅㄆㄇ,當然,不只楊南
郡試著做調整,所有的台灣人民也都在適應期,語言文化的差異對楊
南郡來說並不是立即面臨衝擊,「有很長一段時間是重覆的。老師仍
用日文在講課,上數學、化學,我的國文老師是校長的父親,七十多
歲的老先生讀過私塾,用台語教我們千字文。」一時間,課堂上混雜
著國、臺、日、客語。
「越級」就讀,楊南郡對從前課本一竅不通,他一個中文字也不會
寫,成績始終不見起色,更別說要追趕上同齡的同學,勉強畢業後,
他考遍所有南部的學校,如預期中的全不及格,後來家鄉的人好心告
訴他台北淡水中學二度招考,從未到過台北,楊南郡想反正沒有學校
可讀,不如就試試吧!單槍匹馬他跑到台北,順利考進了淡江中學。
原來,在「僧多粥少」的情況下,校方招攬了所有的考生後,還面臨
學生仍然不足的情形,不過,儘管在這麼寬鬆的條件下,楊南郡唸了
一年,還是被勒令退學,二度回到台南。
叛逆的年少,曲折變化的一生
課堂上成績不好,楊南郡在其他方面卻是相當活躍,當時學校預算
不夠,大家老式抱怨伙食不好,但每回論到楊南郡當伙食員,他總有
本事讓每一餐都可以吃到大塊大塊金黃色的炸魚,青菜裡滿滿的肉
絲,連校長都滿意得不得了,「不錯喔!以後伙食員都由你來做。」
原來父親曾開餐廳,楊南郡早就學會一套買菜的本事。不喜歡上課
的他這下有了正當理由,白天經常藉口上市場買菜不上課,下午則跑
到鄰近高爾夫球場睡覺,或到淡水摸蛤,晚上,市場小販為巴結他,
遇有廟會總是請他又喝酒又看戲的。每回隔壁女中開音樂會,身為鄰
校的他們成了基本聽眾,每個小男生總是一身乾淨整齊的打扮,楊南
郡偏偏踩著木屐,故意跳牆進入會場,任憑一干人對著他吹鬍子瞪眼
睛,上國文課時,他當眾反駁教詩經的阿兵哥老師,高談闊論的說「
國風明明是戀愛的詩,是男女在田間對唱的情歌。」後來,他以做功
課為由,帶頭鼓動不要參加每天晚上的晚禱活動,終於觸怒了校長,
上至校長,下至老師,再也無法忍受楊南郡一連串叛逆的舉止,他被
記上二次大過並且勒令退學。
收拾行李,楊南郡打道回府,在父親的奔走下,他進入台南二中就
讀,這二年是他較安定的求學生涯,二年後,他參加包括師大、行政
專科(今中興大學的前身)及台大的升學考試,這回他全部通過,最
後選擇進入了台大外交系。
六十五歲的今天,他回憶起這段往事,也不禁搖頭,「那時很壞,
做了很多壞事。」就成績而言,他絕對稱不上一個「好」學生,在品
行操守一欄裡,他的分數可能也不及格,但是大概沒有人知道這個讓
師長感到頭痛的「頑劣份子」,用他初學生澀而粗淺的中文,閱讀那
些少有同齡學生有興趣看的佛學經典,初三時他已研究起華巖經,大
概也不會有人相信他費盡心思查英文字典,只為了看還沒有中譯本的
偵探小說,對哲學思辯特別有興趣的他,高中畢業前,幾乎讀完了整
套「世界文學全集」、「世界大思想全集」等數十冊日譯名著。
從來不是平順乖巧地循著既定制度的路線行走,楊南郡習慣以自己
的方法,滿足自己求知的慾望。
事實上,楊南郡愛往未知領域探險、追根究底的個性,深深影響他
一生每一個階段的選擇和決定,無論是少年從軍,或是日後走上古道
探險,原住民研究之路。
「中學時,我就非常喜歡看E. Gardner寫的偵探小說,簡直是被迷
住了,所以雖然英文程度不太好,還是拿著原文書看,看書中人物如
何觀察、辦案,不過最精彩的部份主要是在法庭辯論,看多了,對於
人、事的觀察無形中受到啟發,這和我後來投入探險、踏勘台灣山地
也有關係,因為偵探小說和探險台灣的過程是一樣的,會讓人被迷住
的,文化遺址、古道在那裡,我們全不知道,只有踏進去,才會有發
現,從一點一滴的線索、證據加以分析、研判,才能找到一個方向,
再根據這個方向去調查,找個水落石出,一個最好的結局。」
因此,每回在回答別人的詢問,為什麼登山、做原住民的研究、做
古道調查、翻譯文獻、寫文章,他總是說:「我是一個沒有使命感的
人,從來沒有計畫要做什麼,碰到什麼就做什麼。我一直在不欺騙自
己,在自己的興趣引導下去做某件事情,一旦做就要做到最好,而有
使自己滿足的成果。」
登到山頂,就可以把台灣看得清清楚楚
與山結緣,最初楊南郡是抱著健身的想法,踏進山的世界,他才驚
奇地發現「原來生活空間是可以無限擴張。」他積極投入高山攀登運
動,花了十年,完成個人百岳攀登記錄,但也漸漸失去攻頂的興奮。
「台灣的山區,不但有繁複的地理景觀和動植物生態,它也是人文
現象從未間斷的地方。」這樣的體認在他攀爬的過程中不斷浮現,因
為他怎麼也無法忽視曾走過的古戰場,曾看見的冰河遺跡,所接觸到
的原住民同胞。然而,這些見證台灣歷史、地理的文化遺跡,除了日
據時代,日本的人類學家鹿野忠雄、伊能嘉矩、鳥取龍藏、森丑之助
等人曾深入進行動植物、地質、民族等調查研究,留下傲人成績外,
數十年來,一直湮沒在台灣的山岳間,甚至慢慢在消失中。
「古道是台灣原住民、平埔族和漢人為了生存而互動、爭戰的場
地,道路上有古戰場、有獵區、有耕地、有舊社,道路所通過的是不
同族群的文化區域,這些路是祖先雙腳走出來的,上面佈滿了祖先開
墾時所留下的斑斑血痕,一定要親自走走,才能真正體會先民活生生
的開拓精神和文化氣息。」於是,楊南郡有了登山和學術研究同步進
行的想法,透過實地的田野調查,深入研究山區的地形水文、風土人
情以及歷史文化。
一到假日,他就埋在中央圖書館、台大圖書館的書堆裡,翻看從荷
治、清代到日據時代有關台灣山地和原住民的調查報告和論文。二十
多年來,除了工作,所有的假日包括中秋節、農曆年等家人團聚的日
子,楊南郡總往山裡跑,尋訪原住民或勘察古道。那給他一種「探險
台灣」的樂趣。
為了登山學術化的觀念與行動有所傳承,楊南郡不但擔任台大等學
校登山社的指導老師,也時常帶著青年學生一同上山調查研究,「我
是一個很嚴厲的老師」楊南郡嚴肅地說明原因:「深山野外的勘察,
限於時間、經費、安全等問題,無法容許任何的失物與浪費,在山
裡,我們隨時都在迷路的狀態下,也隨時都要確定應該走的方向,尤
其中午一過,雲霧漸漸瀰漫在周圍,所有的行動都必須快速而有效
率,所以每天凌晨三、四點包括吃早飯、洗餐具、收帳篷等工作都要
完成,趁著微弱的天光摸黑出發,天黑前所有的工作也都該結束,儘
快進入帳篷裡睡覺。」楊南郡掌控行動的嚴格準則,經常惹來同行學
生的抱怨,幾乎所有曾與他一起爬山的學生都痛苦不堪,等不及下山
即發誓「再也不跟佯老師一起上山。」不過下山後,也往往不出一個
禮拜,最多一個月,被責罵最多的學生就又忘了誓言,頻頻打電話探
詢:「老師有沒有要去那裡?我們跟你去。」
做不完的夢,我自己也有
二年前,楊南郡自工作單位退休,少了工作的包袱,他有更多的時
間繼續山地的探勘研究與報導文學的寫作,擁有實地的山地踏查經驗
與博覽群書的他,接下了翻譯兼註解日據時代股文獻的龐大工程,楊
南郡只有一個想法:「鳥居、伊能所探索出來的,都是現在我們所消
失的,包括語言、習俗和文化,但並不是遺失就可以置之不理,遺失
才需要關注,這麼多年來,我們失去了自己祖先的面貌,失去文化原
型,要恢復很難,但一百多年前有人用文字、照相機為我們保存下
來,告訴我們祖先長得怎麼樣?他們是如何生活的?我們應該看看!
由舊的文化原型裡,讓我們追溯自己族群的根源,是由什麼樣的文化
背景培養出來的......。」
這套被稱為「台灣調查時代」的譯著,佔據了楊南郡的大部份時
間,使他減少許多深入高山探險的機會,困在平地的他,有些擔心自
己的體能狀況不如從前,從書架上,他拿出去年在日本買的一本書「
Seven Summits」,「這本書寫的是二個四十歲左右的美國大企業老
闆,從來不曾爬過山,突然放下忙碌的事業,投入大自然裡,許願要
登上七大洲的最高峰,我看了很感動!」他躍躍欲試的神情,好似自
己正是書中的主角,他鄭重地唸出二個人的名字:「Frank Wells,
Dick Bass」,像是呼應扉頁大大的標題:「我有一個夢」,楊南郡
在書末以鉛筆激動寫著:「做不完的夢,我自己也有。」
我想,楊南郡的心情,也許百年前的伊能嘉矩可以為他做最好的註
解。
當年,伊能嘉矩上書政府自動請纓前來台灣的《趣意書》中寫著:
「古來許多探險家之所以能闡明前人未發之隱微,擴大知識之領域,
絕非逸居於衽蓆之上,即可憑空拾得此功果。而必須冒百難、不顧萬
死,挺身率先,深入蠻煙瘴霧之間,涉渡祁寒無橋之水,攀登隆暑無
徑之山。絕望復絕望、瀕死附瀕死,僅得之於僥倖生還之間,如此,
方能成就其偉績。......雖不幸喪生於異域,曝屍骨於砂礫,而不為
人所弔者十之五六,然以訃音激勵後進,或以所遺留之日記助益學
界,其貢獻遠勝於汗牛充棟之死書,其死全然異於犬馬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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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恐懼轉為寂寞,然後是冷淡,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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